湘江周刊·封面丨祠堂、古树与琅琅书声

万宁

四月午后的阳光，在缕缕春风的怂恿下，和煦又热烈。山冈、荒野、浅滩，绿波荡漾，花草翻飞，连乡间小屋也舒展出惬意的神情，似乎是春天的邀约，田野边的马迹小学敞开了大门。细碎的风在树间摇动，耳朵里分明听见琅琅书声。这显然是幻听，周六的校园，是没有学生的。

(资料图片)

我在教学楼、综合楼间走动，平日课间休息，这里有一群一群的孩子奔跑游戏，我看到过一组图片，他们拔河、跳绳、摔跤、拍打篮球，背景是萧家祠堂，或是伸到蓝天里的绿色树枝。我在六十公里外株洲市区凝视这些笑脸时，总能听到孩子们的笑声。我不清楚是孩子们打动了我，还是这所学校。

马迹小学是一所特别的乡村小学，校园里有个祠堂，祠堂叫萧家祠堂，建于清乾隆元年(1736)，落成于乾隆四年(1739)。清嘉庆九年(1804)扩建时增设廊台，清道光二十年(1840)再次修缮。祠堂后厅黛瓦飞檐，敞开的正前方，有五级台阶，两边蹲着威武的石狮，三堵青砖墙结实完好，每扇墙面开有拱门。厅内有四根红色圆形木柱、两根麻石方柱，木柱、石柱上写有对联，正中匾额“敦本堂”，红底黄字，两边石柱上刻有“敦叙孝弟忠信，本务修齐治平”的对联。神龛上方张挂着五位萧氏先祖的画像。正中间是萧氏第一世祖大心公，左边是萧氏第十六世祖何公、萧氏第三十九世祖道成公，右边是萧氏第二十二世祖望之公与萧氏第四十世祖衍公。

家族史即是民族史，也是我们的中国史。这里说的萧氏第四十世祖衍公，就是梁武帝萧衍，他的儿子萧统编辑了《昭明文选》，萧统之子萧詧在江陵称帝，建后梁。萧詧之子为后梁孝明帝萧岿。萧岿之子萧珣在南朝为南海王，入隋后封为迁州刺史。萧珣曾孙萧嵩在唐玄宗时期为宰相。萧嵩之孙萧复曾任唐德宗朝宰相。唐朝中期，宰相萧复长子萧俭任湖南观察御史，后代便定居湖南长沙，成为长沙萧氏始祖。萧俭的第八代萧霁迁居江西。萧霁的第十九代萧祖术(原名祖典)迁居湖南邵阳，生三子，老三萧宗源。南朝四代，两代为萧氏政权，梁武帝萧衍的父亲萧顺之和南齐开国皇帝萧道成是同一个高祖父的堂兄弟。这里五位先祖之一的萧氏第三十九世祖道成公，就是南齐开国皇帝萧道成。

萧氏曾在株洲为衡阳王，衡阳王国首府设在株洲县堂市土城(今渌口区龙船镇)。萧齐政权曾有四代衡阳王，即萧道度、萧钧、萧子峻、萧子坦。萧梁政权曾有三代衡阳王，即萧昌、萧元简、萧俊。史学家说，这些衡阳王都不是此地萧氏的直系先祖。这时翻阅祠堂族谱，你会发现血液在根系、支脉间流淌得清清楚楚。一部保存完整的1931年修的《湘南六修萧氏族谱》上说，他们这支萧氏是萧何的后代，方圆几十里的萧姓，是萧何八十几代的孙。而这敦本堂萧氏的始祖叫萧宗源，明朝初年从邵阳迁居至此，死后就葬在祠堂后山。我们在校园五十米沥青跑道和硅PU篮球场上，抬头就能望到后山，看到先祖的墓地。在这里跑步或打球的孩子，很多人姓肖，大概是简化汉字时，把萧写成了肖，但这些孩子的爷爷告诉他们，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就躺在这个山上。孩子们在黄昏里冥想在夜幕下行走，从未生出怕意，山上的先祖都是亲人。大人们说过，我们看不见时，先祖会在我们身后照来一束光。

马迹小学里的萧家祠堂。(作者供图)

祠堂是族人祭祀、进学、议事之处，萧家祠堂默默地立在这，听风声、雨声、读书声，这一听，掐指算来，都快三百年了。萧家祠堂建好之初，就办起了马迹私塾小学。从前，马迹村好大，属湘潭县东六区。马迹还分为上马迹与下马迹。上马迹在太湖乡(今龙门镇)永丰村，下马迹在砖桥乡(今龙潭镇)马迹村。传说远古时期，有位谭家仙人骑神马路过此地，过河时，神马后蹄从北岸(永丰)猛地一蹬，腾空而起，轻轻落到了南岸(马迹)，北岸留下后蹄印，南岸留下前蹄印，上下马迹的地名由此得来。这事无法考证，可以考证的是马迹小学的前世今生。1953年，依托马迹村私塾小学，创办“湘潭县毛坪乡马迹小学”。后来还办了初中。1959年学校划属株洲市郊区上游人民公社。1965年学校划属株洲县朱亭区龙潭公社。1982年初中部搬至原砖桥中学，马迹小学成为一所完全小学。2015年，撤株洲县设株洲市渌口区，撤龙潭乡为龙潭镇，学校随属之为株洲市渌口区龙潭镇马迹小学。

行政区域不管怎么变，马迹小学始终在这，就像后山坡上的古树群。沿祠堂左边的台阶而上，就可以见到学校操场两侧一字排列的九棵古树。四棵枫香树，树龄有190多年，最高的一棵近30米，这个季节正在生长新叶，台阶的青砖上落下数颗褐色枫球，顺着树干看它庞大的树冠，想秋天枫叶红了的时候，这些在屋顶上摇曳的红叶，漫起的气势，在寂静的村庄里磅礴壮阔。四棵小叶栎长在斜坡或斜坡上的平地里，厚绿的青苔覆盖在树干上，还攀爬出时间的藤蔓，240来年的时光，是它们的树龄，是漫长与深远未完的故事。还有一棵是皂荚树，树龄180年了。鲁迅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写他家百草园有一棵高大的皂荚树，应该是比不上马迹小学这棵。有人测量过，这棵皂荚树高20米，胸围2.3米，冠幅11米。这些树均为国家三级古树，还形成了一个群，叫马迹古树群。

斑驳的光影投射下来，恍惚间，想起一两百年前的种树人。他们定是私塾先生与他们的学生。先生们懂得中医，想清寒的生活多点希望。种下的枫香、皂荚有药用价值，而小叶栎除了木质好，果实富含淀粉，可酿酒、作饲料，其叶可养柞蚕，枝与梢还可培植香菇，还有皂荚果，一种纯天然洗涤材料，是那个时候的洗发水与肥皂。树木与生活息息相关，它们注视着村庄，注视着季节更替万物生长，也注视着村里的孩子来此上学，而后远方求学，一代又一代的，循环反复，以致祠堂内琅琅书声始终绵延不绝。

时代走到今天，以血缘、姻亲为主要结构的乡村正发生着不可逆转的变化，悄然无声的迁徙，致使村庄开始空旷。现如今，马迹小学有53名学生7位老师，孩子们在这里读完四年级，就去砖桥中学读五六年级以及初中。在学校工作栏里我看到教师的照片，个个年轻，想起走过他们的教研室以及舞蹈室、音乐室、美术室、棋艺室时，就觉得这里生气勃勃，气象万千。离开时，在门口过道回望，祠堂全景在树木葱茏中静立，由远及近的琅琅书声，随后山古树吹来的风，时隐时现。

一块被书声浸泡了三百年的土地，声音不论发自哪，听着听着，就成了村子里孩子们的读书声。